雪与落霞

岛屿山河
我来自海边,只有滩涂、砾石和涛声。我是一个岛。
如果说大海是一只剔透的雕花玻璃盏,那我就是盏边上一粒瑕疵的气泡。一块不规则的石头,被随意地抛在海边,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,我从来都认为,这就是我那无意义的存在的全部意义。黎明是我在一天中最害怕的时刻,因为我害怕初生的太阳,让渺小丑陋的我暴露在日光之下,让我的孤独与自卑被看得一清二楚。因此,我喜欢黄昏,在渐暗的天色中,我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,我觉得很安全。
我在山的末尾,他只舍得给我看几座贫瘠的丘和平原。我在河的尽头,看着他的背影,越走越远。我是卑微的,但我也向往,恢宏的存在。
是的,我想去看看,山河的起点和本原。在东极,我能做的,只有一路向西。
北地的山,满眼的雪白,他说,他会长白。冰封的水潭是他的眸子,我看向里面,然而他将我的目光反射得一干二净,山上真冷。清晨的阳光下,山体一身金光,落满雪的松树枝像落满糖霜,看起来毛茸茸,我只觉得漠然。雪山很高大,清澈寒凉的河水从他身边傲然平静地走过,像铺展开来的银色缎带,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。这样的山河太寒太冷,太高傲,这不是山河的本原。
我见过一座群山,他红得像火焰燎原。红枫是我见过的,最美最热烈的叶片,但也始终是叶片,红枫只属于自己,而并不属于山。山上漫山遍野的红枫,像流动的红霞,他披着一件霓裳。他看起来很尊贵,像一个王。然而他所有的耀眼夺目,都来自于满山的红枫。他在秋天里燃烧,山里也仿佛因为这赤焰而更加干燥。所以,他没有,也不容许河的流淌,只有几条轻浅的山溪浸湿陈厚的落叶。这样的山河太虚伪,太浅薄,这不是山河的本原。
我也曾在温暖的地域和时节,去试图触碰那些恢宏。嫩绿、碧绿、翠绿,绿得快要滴出水来。草本、灌木、常绿阔叶,他拥有这世上所有的生机与蓬勃,他永远是年轻的。他在白日里做梦,用半透明的轻纱装饰领口,他说,他有一身的诗情画意,他为罕有的灵性和出尘的气质而生。山与河为伴,静止的河、缓步的河还有奔跑的河,高山流水的眼里,只有他们自己的美学。这样的山河太缥缈虚无,太不真实,这不是山河的本原。
走过四季,我问星辰,我问风雨,他在哪里。“他在太阳落下的地方,他在西方之极。”我期待能看到一座无比磅礴险峻的山和一条宽广汹涌的河,但当我终于跋涉至山河的尽头的时候,我突然就觉得,我受到了这世上最彻底的欺骗和背叛。是我的信仰背叛了我。
在深秋的时候,马上就要走进冬天。几千米的海拔之上,很冷很湿。我的眼前,是一堆冷硬的岩石与裸露的荒原,一小片淤湿的河滩夹在中间,泥沙淤积形成的河道中,涌出几条很细很小的水流,来自远处冰川那点艰难的冰雪融水。他们像这荒凉之地为自己而流的泪痕,又像被放逐的人身上烙下的鞭痕与铁链勒出的痕迹,斑驳交错,这与我所想的相差太远,江河之源怎会如此狼狈。当追逐的热情逐渐退却,如潮水般涌来的是刺骨的寒冷、疲惫与绝望。
我没有力气回去,也没有力气再往前走,因为过于绝望。我就坐在冰川之下的岩石上,一天,两天,三天……我日复一日地看着,这所谓的江河之源。我发现他们很喜欢黎明,他们总是很热烈地迎接第一缕曙光,因为太阳的温度能让寒冷的坚冰融化得多一点,哪怕只多一点点。我静静地坐着,却从没有睡着。我在一个冬天的黎明哭了,脚下的水流比往常更加微弱干涩。他们从未停止向前流动,也永不会停止。在国境内最脆弱艰难的环境中,最光裸贫瘠的山原披着薄薄的苔藓期待葳蕤,最细小微弱的河流日夜祈求太阳和冰川期待澎湃,这就是山河的源头。他们一路向东,幻化成各异的山,汇聚无数条河流,向前奔跑,他们向往的,是东极,我的家。我只看到他们恢宏的背影,而曾经的山原,比我更加光裸,曾经的河流,比我更加渺小。我突然明白,这就是山河的本原,他们之所以成为真谛,成为恢宏的存在,是因为他们心间永存希望与梦想。
我回到家,回到东极的海边。我依旧有荒芜的滩涂与砾石,但我还有一个梦。梦里,温暖澄澈的日光下,海浪起落,露出滩涂上洁白的贝壳。岛上,灌木丛上挂着红色的浆果,野花开在草木的枝叶上,还有迷迭香、百里香和罗勒,清澈的小河流过。我期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。
心中有丘壑,岛屿亦山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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